完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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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廖偉棠】

我問了司機詩人，「你開計程車多久了」，他說三十多年了。我沒有問他：「你寫詩多久？」也沒有問：「你有寫你運將生涯的詩嗎？」

全世界開計程車的司機都是藏龍臥虎的，這個我信，但最文藝的無疑是在台北，這都是我親身經歷。

幾年前有一次，我和洪範出版社的編輯一起坐計程車去華山園區，一路上免不了談到詩歌，?弦、楊牧等等。司機突然幽幽地、漫不經心地插話：楊牧不錯啦，早期作品太甜，我還是喜歡他中期的飽滿……。我和編輯肅然起敬，問道：老師是哪個大學畢業的？他笑而不語。到達目的地，他說：「不用付錢啦，你們文人，不容易。」

這的確很像一個段子：「出租車司機問：寫詩的吧？我說是。他問新詩還是舊體詩？我說新詩。他問你學多多還是海子？我說海子，他說你們朗誦還是老熱淚盈眶吧，我說是，忍不住問，您也寫過？他說，給一些樂隊寫過幾年歌詞，從沒錄音成功，走了。我說哦，我還在。沉默良久。最後他問：那你車錢夠付嗎？」

這個段子是我多年前在大陸的互聯網上編的，充滿自嘲，事實上大陸的出租車司機關心的都是中南海內大事，怎會關心多多和海子。

前幾天來台北，坐計程車從台大去師大，去做一個關於香港詩歌的講座。因為有兩名工讀生陪行，紮著馬尾辮的司機大叔馬上開動搭訕模式。「哦，你們去師大講什麼？文學？其實我也是一個詩人。」未等我們反應過來，他說，「台語你懂嗎？不懂？那我把我的詩唱出來給你聽。」他一邊開開停停，一邊以迥異於這個城市的節奏唱起了極為溫婉悽怨的一首詩。台語詩我沒有聽懂，同車的兩位女生也好像不太欣賞這位大叔。下車後我和他握手合照，心想這是真正的同行。

進了師大的講堂開始演講，就以這樁奇遇為開場白，其實是我的心裡話。「如果台下諸君有一天去到香港，遇見一個香港的士司機跟你用廣東話念詩，那是香港詩歌的幸運，請仔細聽聽。」那天的講題是《香港詩歌的蹊徑與大道》，我為台北的愛詩者介紹了香港的崑南、蔡炎培、也斯、西西、海綿、飲江、黃燦然、游靜等前輩的詩，可惜遺漏了一個真正開過的士的詩人：鄧阿藍。

阿藍出身草根，六十年代便以民歌風格的現實主義詩歌成名，但至今依然過著清貧生活。他的詩有如怨曲╱布魯斯，一唱三嘆，但始終對這冷酷世界充滿童真好奇，嗟而不傷。我沒有講他是因為他既不是蹊徑也不是大道，他是香港詩歌的一條獨木橋，只有他一個人敢走，我們在講堂上對他的任何說三道四，均顯得輕薄。

那天我在台北的計程車上，也問了司機詩人，「你開計程車多久了」，他說三十多年了。我沒有問他：「你寫詩多久？」也沒有問：「你有寫你運將生涯的詩嗎？」我知道很多想像都是我這另一個詩人的一廂情願，真相往往並不勵志也不浪漫。但我還是欣慰於一個計程車司機會寫詩這一看似簡單實則艱難的事實，他們的認真，是對我們的救贖。